作者:周维强
王学海先生编的《张宗祥家信手札》(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9月版),里面收录了张宗祥给在香港的侄儿金申禄写的一通书函,时间是1960年12月28日。信里写道:“尹默(即沈尹默)极好友。我字与彼,彼用功,我天资高,各有长处。彼既一帧售50元,我亦不可过高,至多高二成。画可随便定,但亦不能过老友黄宾虹,照黄宾虹例,或减二成可也。”宗祥先生这封信里说的话,意思是,他的书法天分比沈尹默高,所以润例也应该比沈尹默要高,但也不能过高,高二成可以了。他以为自己的画的润例不能比黄宾虹高,可以一样的定价,或者略低于黄宾虹,但也不能太低,减二成可矣。张宗祥先生真是率真可喜,不过他在这封信里,也还是承认沈尹默的用功超过了自己。信里没有说50元的币种。询问王学海先生,学海先生说:这应该是指港币。学海先生还说:当时像齐白石等名家在北京上海售画,一幅也就七八元。季羡林先生2008年在口述史里说,他上世纪50年代通过吴作人以30元人民币买到了齐白石5幅蔬果斗方。则学海先生所说应该可信。
沈尹默,1883年生,祖籍浙江湖州,生于陕西汉阴。张宗祥,1882年生,浙江海宁人。两位先生均精研书画和古典文史,蔚然大家。宗祥先生的这封家书里,对自己书画的一个自我评估,是立定在和老友尹默、宾虹的相互比较之上的。这也可以理解,我们往往会以和自己过从最密切的友人作尺寸来自我估定,在写或作画时也会假想自己最想让看到的人将如何看这文或画。
【资料图】
张宗祥、沈尹默两位先生交谊的诚恳坦然,还可以从一件同游湖州的事上见出。容当从头道来。
时在1963年10月下旬,西泠印社召开建社60周年庆祝大会。闭幕那天晚上,沈尹默先生应邀为大家写字。当时的浙江省领导霍士廉也过来了,霍士廉说:“听说湖笔质量下降,我想请你们到湖州王一品笔庄去试试笔,分析一下问题,你们想去吗?”这样就有了当年11月的这一次的湖州之行。
这一次去湖州,文丁先生后来在《尹默先生湖州行》一文里有记录。沈尹默先生是以“著名书法家、上海市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主任委员”的身份,张宗祥先生则是以“西泠印社社长”的身份,二老同行前往王一品笔庄给湖笔把脉。11月1日,到湖州后,先是参观了王一品笔庄,然后安排了一个老师傅座谈会。霍士廉在会上作了开场白,说湖州毛笔在历史上名气很大,“湖笔颖技甲天下”,可现在质量下降,毛笔容易脱落,甚至新毛笔也会松动掉毛。所以今天特请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张宗祥来和老师傅开个会分析研究一下,以便提高质量。座谈会上,湖笔老师傅的发言很热烈,从工艺制作到笔庄管理,都提出了一系列的意见。张宗祥先生问“现在的羊毫为什么没有弹性了?”沈尹默先生则补充说“恐怕是选料与工艺有问题”。顺带说及,更早一些时候,1961年冬天,沈尹默先生就对湖州来的费在山及湖州市商业局工作人员谈过湖笔的制作工艺,尹默先生分析了湖笔和湘笔这两个派别的各自的特点,“不当老是保守成法,而是要不断推陈出新,把两派的长处汇合起来”。尹默先生还希望“最好将来还得要和国外,如朝鲜和日本交换一些意见,因为他们制笔虽然是由我国学得,但他们有它的特殊环境,用当地材料和使用习惯,多少有些创作经验,值得我们采取”。此处特作插叙。座谈会结束后,霍士廉也略说了几句,大意是:湖州应该专门饲养一些传统湖羊;要讲究工艺工序;老师傅可以挑选徒弟,也可以传授子女;要订立奖惩制度等等。座谈会后,主人请沈尹默、张宗祥二老试笔,留给笔庄。沈尹默先生用楂笔在四尺宣上写了“弘逸”两个大字,张宗祥先生接着写了“圆健”两字,还用“玉笋”写了西厢一句“笔尖儿横扫五千人”。楂笔、玉笋都是王一品笔庄出的毛笔品种。
尹默、宗祥二老座谈会后试笔时,王一品笔庄的费在山也在场,费在山那时大概30岁左右。他见沈、张二老兴致极浓,提议合作一幅画,沈尹默先生立即展纸挥毫,画了一簇风竹,张宗祥先生在竹旁添了一丛菊花,并加跋云:“尹默画竹以书法出之,余画菊,既非画法,亦非书法,真可笑也,留此笑迹在湖州供人大笑。”以书法作画墨竹,吾国画史上也是渊源有自,元人赵孟[~符号~]即以书法来描绘竹,孟[~符号~]题画诗有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八法”,即永字八法。尹默先生见后加了一首诗:“胸无成竹却写竹,愿他黄花补不足。谓为清秋二友图,不管旁人论何如。”诗前一行字是:“张宗祥补菊予画竹。”诗后又写一行字:“阆老自谦也多余,呵呵。”阆老即张宗祥先生,字阆声。尹老、阆老合作的这个“笑迹”,收藏在了湖州博物馆。
这个场景,费在山先生后来在《回忆沈尹默先生》的文章里写了出来。我们今日读来,老先生们的幽默、趣味和风度,如在眼前。
文丁说他在那一次的笔庄座谈会后向尹默先生请益“书法家”和“善书者”的区别。尹默先生的这一对概念的原话应该是“书家”和“善书者”,比较详细的讨论,见于尹默先生1955年5月8开始连载于《新民晚报》的《书法漫谈》、1957年发表于《学术月刊》的《书法论》、1958年2月连载于《文汇报》的《学书丛话》等。阆老对文丁说:“这是沈尹老的一个创造。”可知阆老、尹老互为了解学问,二老这是“知交”了。阆老晚年自编年谱,在1961年的这一条里也有这样的话:“海内谈书法,除老友尹默外,恐不多矣!尹默功过予,资秉逊予。”
上面引的尹默先生的题画诗里有句云“谓为清秋二友图”,隔了将近六十年的秋风秋阳回看这个已成为历史的场景,我们也会不禁因这幅画作而联想到阆老、尹老的交谊,也可谓文化史上的“清秋二友图”了啊。
沈尹默先生做故乡湖州之行时已经81岁,不免生出“少小离家老大回”之慨。11月2日,沈尹默、张宗祥两位先生参观了湖州市容市貌和文物古迹。费在山先生的文章里说,这一天尹老兴奋异常,晚上在下榻的飞英塔畔嘉兴地区招待所(维强按,湖州其时属嘉兴地区)填了一首《采桑子》词:“眼明今日湖州路,原野秋阳,新样风光,清远湖山见故乡。 太平时代人难老,八十寻常,文艺逢场,要为工农服务忙。”“太平时代人难老”或者可以看作是尹默先生的由衷欣慰。我看阆老、尹老的照片,阆老脸相圆融,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尹老则总令人觉得思虑过深。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8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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